时令立夏，北方村庄里郁郁葱葱，山雨过后，乍暖还寒。晚饭后，我与同伴相约外出消散一日的疲惫。我们一路率性而行，门前海棠、美人梅，花期正盛，娇艳可爱；树下的春草沿着道路的走势绵延向前，满街都是新生的茂盛，直诱着我们一直向前方走去。

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，只觉一阵疾风猝不及防掠过，我下意识转身躲闪，那曾经无比熟悉的殷红色花瓣竟隔着一扇玻璃窗撞入我的眼帘。风雨刚过，眼前的人家并不窗明几净，法蓝色的窗棂落了些漆皮，反而显得有几分斑驳；通往二楼的台阶围栏上已有几处生了锈，经年的瓷砖也有多处落了灰，无一不向往来的过客诉说着生活的不易。只是这独一处惹眼的殷红乘势而出，明艳的四枚赤色花瓣只一片微绻成唇，根茎笔挺，硕阔蕉叶螺旋向上排列，大而美丽，是美人蕉！我内心一阵悸动，万千心绪纷繁而至。

父亲生前颇爱养花，这也许是乡绪。小时候，家乡的房屋是传统的坐北朝南建筑，家家户户都有一座庭院，街门前是宽阔的巷道，那时还没有实行集中绿化，住户们就在自家庭院前的巷道边，种植各类花苗。常见的要数连翘、牵牛、凤仙、波斯菊、金丝杜鹃，在春、夏、秋三个季节里交替开放。每家每户都还会种上三两株美人蕉，盛夏时分，在一水儿的灌木花卉中“霸气侧漏”，高大而壮硕的身姿颇有优势，花多有殷红、赤金、橙黄、朱砂红几色，花瓣偶有溅点相坠，蕉叶油绿肥厚，高者可越过向日葵，矮者可比高垂髫，颇显美艳。

父亲闲暇时，总是在摆弄他种下的那些花花草草，而我却总感觉那时的钟表走得很慢，日子很甜。那时候，我还不懂什么叫惬意，只是在读到郑振铎的《猫》、老舍的《我们家的猫》的时候，感觉浑身舒坦。记忆最深的是《我们家的猫》中的一幅插图，一只幼猫淘气地将两只前爪儿吊在花枝儿上打秋千，我心生怜爱，便新奇地抱着书跑向父亲问道：这是什么花，是另一种美人蕉吗，这么有力?父亲被我的童趣逗乐了，他慈爱得笑笑不说话。

我长大后到别的城市求学，在一处地标性广场上看到了成排成列的美人蕉，人工修整、整齐划一、颇有气势，我于假期里饶有兴致地把这些讲给父亲听，父亲也总是笑笑不说话。

后来，我外出谋生，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；之后，家乡的街道实行了集中绿化，繁花似锦、错落有致，美人蕉却很少见了。父亲依旧爱养花，冬养在屋、夏养在院，牡丹、铃兰、蟹爪莲，月季、水仙、玻璃翠，却唯独少了美人蕉。各色花儿每每在四季里争奇斗艳，装饰着温馨的小家，也充裕着父亲的心境。可是后来，父亲却缠绵病榻，家里气氛凝重，愁云惨淡，花儿也就此荒废了。再后来，父亲撒手人寰，家中也就再也无人有心养花了，各种各样的花草也就都送了人。父亲与父亲的花，我都无缘再与其相见了。

父亲离开后的第五个初夏，我在街边庭前与美人蕉不期而遇，犹如与故人重逢，那花瓣、那蕉叶、那枝干就如同父亲的眉眼深深落入我的心间。雨打蕉叶，我仍盼慈父能回；潇潇雨歇，那腮边泪落千行。“孝”字何解，怎落笔都有悔；此生有憾，这人间百味你不能再陪我体会……

西北方天色渐暗，乌云凝聚，疾风再起，怕是骤雨又来，同伴催我速返。我回望美人蕉，它亭亭玉立、无声无语，我仿佛又看到父亲如往常一样立在蕉叶旁边，他只是笑笑不说话……

（作者系张涿分公司孔涧隧道管理站职工）

责任编辑：王冉冉 审核：张贺贺